第一章：桐花
關燈
小
中
大
蕭燼是被容衡叫醒的。
帷轎已在惠山宋箏住的小築前停了小半個時辰，他不下轎，轎夫也不敢催促，一班下人都恭恭敬敬地守在門前等他。容衡怕他睡得太久著涼，這才出聲喊醒了他。
蕭燼初時還有幾分將醒未醒的茫然，陡然之間不知何處吹來一陣涼風，他一個激靈，徹底醒了過來。
“王爺，該換馬車了。”
他淡淡應一聲，眼角餘光掃了一眼宋箏最後的歸處，抱著那盒子上了馬車。
“容衡。”
“屬下在。王爺有何吩咐？”
蕭燼想了想，開口道，“王妃的喪事，要辦的體面些。”
“是。”
他此去京城，本是皇帝想將一個番邦來的公主許給他當側妃，久聞蔚王妃身子不好又一直被蕭燼冷待，這側妃也不過是個名號，只待宋箏死了再扶正便是。
宋箏雖在惠山，又不是真的死了，多半對此也有耳聞。
蕭燼尋了個舒服的姿勢在馬車上半躺下，冷冷地笑了一笑。
她以為自己一死，他也就能心安理得地消受聖上賜的美人恩了？就能名正言順地將那番邦的女子迎進門來了？
她宋箏幾時變得這樣天真？
蕭燼最後還是沒有娶那位公主。
蔚王以喪妻為名要求守喪三年，推卻了這一次的和親。
皇帝年紀大了，愈發多疑猜忌，朝中大臣表面上雖然不說，內裏早已有些人心惶惶。往日聖上的意思不敢忤逆，到了現下，生怕自己被疑有異心，更是不敢推拒皇帝的旨意了。
蕭燼就這麽冠冕堂皇地拒絕了他父皇的“好意”，還做得滴水不漏，皇帝不好說什麽，最終也就只能由得他去了。
**********
蕭燼從來沒想過他與宋箏會長久。
從前在宮中，本就與他不甚親近的父皇和他那些個兄弟，還有那些個只會當墻頭草的宮娥太監，早已叫他徹徹底底地明白了什麽叫做世態炎涼。
俗話說“久病床前無孝子”，蕭燼料想宋箏也一樣挨不了多久，到了再也忍不下去的那一日，斷然會棄他而去。
要麽他先死了，要麽她先走了。無非是這兩個結果。
蕭燼只是在用自己有限的生命來見證是這兩個結果之中的哪一個，卻不想這樣一等，不知不覺就是三年過去。
宋箏伺候他、日日想著法子哄他開心已是三年。府裏的花開了又敗、敗了又再開，唯一不變的，是宋箏總在每日辰時陪他出門曬半個時辰的太陽，若是雨天就在屋裏陪著蕭燼看書。
正是清明時節，雨水卻像是比往年更多了些，已有一個多月未見太陽。
好容易停了雨，地上盡是些被雨打落了枝頭的零碎白色花瓣。
“ 風吹筍籜飄紅砌，雨打桐花蓋綠莎①。”蕭燼吟了一句詩。
“這桐花，到底還是揚州城裏開的好看些。”
“你還去過揚州？”
“我小時候隨父親去過一次省親。那時候是初春，江南一代的魚米之鄉，煙柳畫橋、風簾翠幕，羌管弄晴、菱歌泛夜②，處處都有水道，兩岸種著齊齊一排垂柳，一片鶯飛草長。”
“未到清明時節，桐花就已經開了起來，映著青天與白墻黑瓦，格外好看。”
“春風十裏揚州路③。”蕭燼微微笑著，點了點頭。
“等王爺病好了，不妨把臂同游。”
“從前只聽過詩中寫江南‘人家盡枕河④’。若有機會，一定與你同去。”
蕭燼應了宋箏，眼神卻有幾分黯然。他自年關過了就覺得自己的身子似乎比去年又更差了些，只怕是命不久矣……
“宋箏。”蕭燼難得這樣鄭重其事地喊她。
“嗯？”
“你過來。”
宋箏依言走到了床邊，挨著蕭燼坐下。
“若你不想再留在這裏，你只管告訴我。我給你一紙休書，你拿了，就去改嫁……”
“王爺別說這樣的話。”她替他掖好了被角，側著身子躺下來，伸手摟住了蕭燼。
“我不會離開你的。”
蕭燼張口，還想說些什麽，又見宋箏伸出自己食指貼著唇“噓”了一聲。這之後，屋裏只有窗外斷斷續續的雨聲了。
“蕭燼。”宋箏的手輕撫過他的臉龐，“我絕不離開你。除非哪一日……你先不要我了……”
就像宋箏的名字一樣，她的每一句話都錚然有聲。
蕭燼記得她從前很喜歡與他談天說地，尤其在他久病床榻之時，她總能一個人說很久的話，像是永遠不知疲倦。他躺在側畔靜靜地聽，笑容不自覺就浮上了唇角。
自她從點蒼山上回來之後，晴曦就說宋箏病了，要靜養。後來的宋箏愈發少言寡語，王妃住的院子更是清靜的不像話。旁人問起，只說王妃素來喜靜，不愛湊熱鬧，可這清靜未免有些過了頭，幾乎是幽寂了。
蕭燼想，也許不是宋箏不愛說話了，只是她不愛再與他說話了。
因為那一年，蕭燼病愈。因為那一年，宰相獲罪落了獄，他奉命抄了宋家、抓了人，一點情面都沒有留。因為那一年，畫眉入了蔚王府。
作者有話要說： ①《和樂天題王家亭子》元稹
風吹筍籜飄紅砌，雨打桐花盡綠莎。
都大資人無暇日，泛池全少買池多。
②《望海潮》柳永
東南形勝，三吳都會，錢塘自古繁華。
煙柳畫橋，風簾翠幕，參差十萬人家。
雲樹繞堤沙，怒濤卷霜雪，天塹無涯。
市列珠璣，戶盈羅綺，競豪奢。
重湖疊巘清嘉，有三秋桂子，十裏荷花。
羌管弄晴，菱歌泛夜，嬉嬉釣叟蓮娃。
千騎擁高牙。 乘醉聽蕭鼓，吟賞煙霞。
異日圖將好景，歸去鳳池誇。
③《贈別》杜牧
娉娉裊裊十三餘， 豆蔻梢頭二月初。
春風十裏揚州路， 卷上珠簾總不如。
④《送人游吳》杜荀鶴
君到姑蘇見，人家盡枕河。
古宮閑地少，水港小橋多。(水港 一作：水巷)
夜市賣菱藕，春船載綺羅。
遙知未眠月，鄉思在漁歌。
本站無廣告，永久域名（danmei.twking.cc）
帷轎已在惠山宋箏住的小築前停了小半個時辰，他不下轎，轎夫也不敢催促，一班下人都恭恭敬敬地守在門前等他。容衡怕他睡得太久著涼，這才出聲喊醒了他。
蕭燼初時還有幾分將醒未醒的茫然，陡然之間不知何處吹來一陣涼風，他一個激靈，徹底醒了過來。
“王爺，該換馬車了。”
他淡淡應一聲，眼角餘光掃了一眼宋箏最後的歸處，抱著那盒子上了馬車。
“容衡。”
“屬下在。王爺有何吩咐？”
蕭燼想了想，開口道，“王妃的喪事，要辦的體面些。”
“是。”
他此去京城，本是皇帝想將一個番邦來的公主許給他當側妃，久聞蔚王妃身子不好又一直被蕭燼冷待，這側妃也不過是個名號，只待宋箏死了再扶正便是。
宋箏雖在惠山，又不是真的死了，多半對此也有耳聞。
蕭燼尋了個舒服的姿勢在馬車上半躺下，冷冷地笑了一笑。
她以為自己一死，他也就能心安理得地消受聖上賜的美人恩了？就能名正言順地將那番邦的女子迎進門來了？
她宋箏幾時變得這樣天真？
蕭燼最後還是沒有娶那位公主。
蔚王以喪妻為名要求守喪三年，推卻了這一次的和親。
皇帝年紀大了，愈發多疑猜忌，朝中大臣表面上雖然不說，內裏早已有些人心惶惶。往日聖上的意思不敢忤逆，到了現下，生怕自己被疑有異心，更是不敢推拒皇帝的旨意了。
蕭燼就這麽冠冕堂皇地拒絕了他父皇的“好意”，還做得滴水不漏，皇帝不好說什麽，最終也就只能由得他去了。
**********
蕭燼從來沒想過他與宋箏會長久。
從前在宮中，本就與他不甚親近的父皇和他那些個兄弟，還有那些個只會當墻頭草的宮娥太監，早已叫他徹徹底底地明白了什麽叫做世態炎涼。
俗話說“久病床前無孝子”，蕭燼料想宋箏也一樣挨不了多久，到了再也忍不下去的那一日，斷然會棄他而去。
要麽他先死了，要麽她先走了。無非是這兩個結果。
蕭燼只是在用自己有限的生命來見證是這兩個結果之中的哪一個，卻不想這樣一等，不知不覺就是三年過去。
宋箏伺候他、日日想著法子哄他開心已是三年。府裏的花開了又敗、敗了又再開，唯一不變的，是宋箏總在每日辰時陪他出門曬半個時辰的太陽，若是雨天就在屋裏陪著蕭燼看書。
正是清明時節，雨水卻像是比往年更多了些，已有一個多月未見太陽。
好容易停了雨，地上盡是些被雨打落了枝頭的零碎白色花瓣。
“ 風吹筍籜飄紅砌，雨打桐花蓋綠莎①。”蕭燼吟了一句詩。
“這桐花，到底還是揚州城裏開的好看些。”
“你還去過揚州？”
“我小時候隨父親去過一次省親。那時候是初春，江南一代的魚米之鄉，煙柳畫橋、風簾翠幕，羌管弄晴、菱歌泛夜②，處處都有水道，兩岸種著齊齊一排垂柳，一片鶯飛草長。”
“未到清明時節，桐花就已經開了起來，映著青天與白墻黑瓦，格外好看。”
“春風十裏揚州路③。”蕭燼微微笑著，點了點頭。
“等王爺病好了，不妨把臂同游。”
“從前只聽過詩中寫江南‘人家盡枕河④’。若有機會，一定與你同去。”
蕭燼應了宋箏，眼神卻有幾分黯然。他自年關過了就覺得自己的身子似乎比去年又更差了些，只怕是命不久矣……
“宋箏。”蕭燼難得這樣鄭重其事地喊她。
“嗯？”
“你過來。”
宋箏依言走到了床邊，挨著蕭燼坐下。
“若你不想再留在這裏，你只管告訴我。我給你一紙休書，你拿了，就去改嫁……”
“王爺別說這樣的話。”她替他掖好了被角，側著身子躺下來，伸手摟住了蕭燼。
“我不會離開你的。”
蕭燼張口，還想說些什麽，又見宋箏伸出自己食指貼著唇“噓”了一聲。這之後，屋裏只有窗外斷斷續續的雨聲了。
“蕭燼。”宋箏的手輕撫過他的臉龐，“我絕不離開你。除非哪一日……你先不要我了……”
就像宋箏的名字一樣，她的每一句話都錚然有聲。
蕭燼記得她從前很喜歡與他談天說地，尤其在他久病床榻之時，她總能一個人說很久的話，像是永遠不知疲倦。他躺在側畔靜靜地聽，笑容不自覺就浮上了唇角。
自她從點蒼山上回來之後，晴曦就說宋箏病了，要靜養。後來的宋箏愈發少言寡語，王妃住的院子更是清靜的不像話。旁人問起，只說王妃素來喜靜，不愛湊熱鬧，可這清靜未免有些過了頭，幾乎是幽寂了。
蕭燼想，也許不是宋箏不愛說話了，只是她不愛再與他說話了。
因為那一年，蕭燼病愈。因為那一年，宰相獲罪落了獄，他奉命抄了宋家、抓了人，一點情面都沒有留。因為那一年，畫眉入了蔚王府。
作者有話要說： ①《和樂天題王家亭子》元稹
風吹筍籜飄紅砌，雨打桐花盡綠莎。
都大資人無暇日，泛池全少買池多。
②《望海潮》柳永
東南形勝，三吳都會，錢塘自古繁華。
煙柳畫橋，風簾翠幕，參差十萬人家。
雲樹繞堤沙，怒濤卷霜雪，天塹無涯。
市列珠璣，戶盈羅綺，競豪奢。
重湖疊巘清嘉，有三秋桂子，十裏荷花。
羌管弄晴，菱歌泛夜，嬉嬉釣叟蓮娃。
千騎擁高牙。 乘醉聽蕭鼓，吟賞煙霞。
異日圖將好景，歸去鳳池誇。
③《贈別》杜牧
娉娉裊裊十三餘， 豆蔻梢頭二月初。
春風十裏揚州路， 卷上珠簾總不如。
④《送人游吳》杜荀鶴
君到姑蘇見，人家盡枕河。
古宮閑地少，水港小橋多。(水港 一作：水巷)
夜市賣菱藕，春船載綺羅。
遙知未眠月，鄉思在漁歌。
本站無廣告，永久域名（danmei.twking.cc）